作者:陈平原
来源:新京报 2009年11月05日
【编者按】
??? 明年,北大中文系将迎来百年系庆,系主任陈平原教授牵头主编一套六册纪念书,想找一位北大中文系的系友为书题签。此时,他看到《张充和题字选集》电子版,大受感染,随即萌生请系友张充和题签的念头。于是给耶鲁大学孙康宜教授去信,请她帮忙向她的耶鲁同事 张充和索求,张充和爽快答应,并说:“能为母校中文系的百年系庆题字,是我个人的光荣。”本版刊登陈平原教授、孙康宜教授的文章,讲述邀请“民国才女”张充和题签的故事,并发布张充和题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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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年秋天,我所在的北大中文系将隆重纪念建系一百周年。学科建制和课程设计之间,有联系,但不能混同。办大学,必然有本国语言文学的教育,但京师大学堂创办初期,并没有明确的科系划分。1903年颁布的《奏定大学堂章程》称,大学堂分八科,其中文学科分九门:中国史学门、外国史学门、中外地理学门、中国文学门、英国文学门、法国文学门、俄国文学门、德国文学门、日本国文学门。一看就是纸面文章,以当年中国的人才储备,根本做不到。
??? 1910年3月底京师大学堂分科大学正式成立,其中文科也仅设立了中国史学门和中国文学门。换句话说,“中国文学”作为一个正式的科系设置,以北大为例,只能追溯到1910年。之所以如此“拘谨”,就像讲北大历史,追到1898年,而不是1862年(1902年并入京师大学堂的京师同文馆,创建于1862年,主要是培养外语人才,但也开设自然科学方面的课程);讲北大的研究生教育,追到1922年,而不是1917年(有此计划,且已公布,但未真正实行),考虑的是“名实相符”(参见《陈平原谈大学中文系》,《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09年7月5日)。
??? 为了这百年系庆,除编纂“北大中文文库”(20卷)、组织系列学术会议、拍摄专题片等,我们还将刊行六册纪念书籍,如描摹北大中文系教师风采的《我们的师长》、邀请活跃在学界的诸多系友撰文的《我们的学友》、追忆校园生活的《我们的青春》、收录系庆征文的《我们的五院》、选辑校园文学杂志的《我们的园地》,以及呈现教授们“另一种笔墨”的《我们的文章》。此事得到同仁的鼎力支持,征集稿件等,正有条不紊地展开。至于书名题签,我想请一位与中文系有因缘的书法家,或教员,或学生,至少也曾有短期讲学之类。正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时,好事撞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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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鲁大学孙康宜教授发来即将由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推出的《张充和题字选集》,乃是电子版校样,为PDF文档,图文相配,煞是好看。夏晓虹阅读之下,一时兴起,主动担起了校对之责。干完活,余兴未尽的夏君,突发奇想,给孙教授写信(2009年7月1日),讨要“一册作者和编者珠联璧合的签名本”:张先生的字娟雅多姿,赏心悦目;你的小记也有锦上添花之效,娓娓道来的逸事多有史料价值。即如沈从文墓碑题字一事,前些天看到苏炜一组专记从张先生那里听来的故事,也道及此节。见到张先生题字的书影,发现很多书我们都有收藏。而且,其中《合肥四姊妹》一书,译者即为平原的两个博士生(夫妇)。文中提及的邵东方,也是我的小学同学,去年还有过联系。总之,读你的书与张先生的字,随处都有一种温馨的感觉。
??? 说实话,夏君不是追星族,且眼界颇高,难得她向人要书或请人题签,这回可是见到真正喜欢的书。对此,我颇为好奇。于是,接着翻阅,首先入目的是孙康宜的“编者序”《小题亦可大做———谈〈张充和题字选集〉》:
??? 每次有人向她请求题字(哪怕只是几个字),她都一丝不苟,费心地去打好长时间的腹稿,进而又像打草稿那样在纸上写了又写,试了又试,直到写出了气势,调整好布局,自己感到满意之时,这才浓墨淡出,一挥而就,交出她最佳的一幅。多年来,她总是坚持自己磨墨,要磨到墨水的浓淡程度够了,才能开始尽兴地下笔。因此,即使是一个短短的题字(小题)也必须经过持续的努力(大做)才能完成。所以,我以为“小题大做”一直是充和的基本创作方式,不管写什么字,不管给谁写字,只要是从她笔下写出的字,每一个字都灌注了她平生习字的全部精力。
说实话,这描述让我震撼:如此对待书名题签,将其作为“艺术品”来经营,难怪那么精彩。
??? 记得是1992年秋天,我和几位师友到长沙参加学术会议,而后转张家界游玩。路上,凌宇出示岳麓书社刚刚刊行的20册袖珍本“沈从文别集”,大家啧啧称奇。别人多从内容考量,赞许其每册附录相关日记、书札、杂感等,既实现了作者的遗愿,也给读书人提供了方便。我则欣赏其装帧设计———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为每册图书题签的张充和。尔后,随着各种有关“张家四姐妹”的报道及书籍问世,这位民国才女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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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阅这册尚属电子版的《张充和题字选集》,突然萌生一个念头:何不就请张充和老太太为我们的系庆图书题签?掰着指头算,依旧健在的北大中文系系友,会写字的虽不少,但如此优雅,且又如此高寿的,没有第二位。记得张充和说过:我考大学时,算学考零分,国文考满分,糊里糊涂就进去了,算学零分,但国文系坚持要我。我怕考不取,没有用自己的名字,而是用了“张旋”这个名字。最好玩的是胡适那时候是系主任,他说:“张旋,你的算学不大好!要好好补!”都考进来了,还怎么补呀?那时候学文科的进了大学就再不用学数学,胡适那是向我打官腔呢!(见李怀宇的《张充和:书法是立体的文化》,2008年11月12日《南方都市报》)
??? 能请这么一位年高且风趣的系友题签,是最好不过的了。可翻开《北京大学中文系系友名录》(2008),当即心凉了半截。因为,1934级并没有“张旋”这个名字。系友录的本科部分,是从北大档案馆里抄录的,一般不会出错———除非当事人“迟到”或“早退”。张充和正是这种情况,1936年便因病回苏州去了,此后也没补念,故未见记载。
??? 还有一种情况,在北大上课,但并非正式录取,属于旁听什么的。这些年关注“老北大的故事”,深知很多流传久远的“逸事”靠不住,即便当事人说的,也不能全信。因年代久远,记忆模糊,所有的“追怀”都可能变形。不过,多年的阅读经验,让我相信,若能寻得内证的支持,可猜个八九不离十。追忆中提及的人与事,若能与相关档案资料吻合,便大致可信。
??? 在回答李怀宇的提问时,张充和提及她修过沈兼士、钱穆、俞平伯的课,这都很平常,因这几位长期任教北大。下面两个有点特殊:张充和说她上过胡适“文学史的课”,以及“闻一多是我的老师”。胡适长期在北大教书,但大部分时间教的是中国哲学史,1934年因兼任中国文学系主任,方才“第一次‘改行’”,讲授“中国文学史概要”。这一点,胡适在《一九三四年的回忆》中说的很清楚。曾有老学生争论胡适在不在北大国文系教书,就看你是哪一年入学的。1934年以前没有;此后便有了。反过来,你看1928年新月书店刊行《白话文学史》,断言北大教授胡适老早就教这门课,那也不对。1934年入学的张充和,看到的正好是胡适“改行”后的第一次表演。至于闻一多,谁都知道,他是清华中文系教授。张充和说闻是她的老师,这也没错。查1935年度北京大学的《文学院中国文学系课程一览》,那一年,闻一多恰好应邀在北大讲授“楚辞”课程。有点好奇的是,顾随同年在北大中国文学系讲“唐宋词”和“元明散曲”,喜欢填词的张充和,到底听了没有,为何未见她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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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充和念的是北大中文系,这点大概不会有错;但无论如何,总得有证据支持才好。人在外,无法亲临北大档案馆,去“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只好在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努力了。老天不负有心人,居然很快就被我找到了线索。王学珍、郭建荣主编的《北京大 学史料》第二卷上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收录了原刊《北京大学周刊》第110号(1934年8月25日)的《国立北京大学布告》。
??? 那是一周前北大校方公布的北平考区录取新生名单,其中理学院93名,文学院103名(含试读生2名),法学院30名(含试读生3名),共计226名。另外,还有转学生21名。文学院的两名试读生中,一为“张旋(女)”。随后,北大又陆续发布了在上海、武昌、广州考区录取的新生(文学院29名)以及考取(12名)或免试(9名)的旁听生名单。
??? 据此公告,这一年北大文学院录取的女生,除张旋外,还有魏蓁一、曹芙英、严倚云,总共4位。严倚云(1912—1991)是严复的长孙女,进的是北大教育系,1947年赴美,先后任南加州大学、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教授。魏蓁一即韦君宜(1917—2002),很早就参加了共产党,是著名作家,长期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晚年所撰《思痛录》影响深远。可魏蓁一当年没进北大,而是进了清华哲学系。考取多个大学,然后自由选择,这在当时很平常。北大录取名单中,还有王瑶的名字,可他最后选择的是清华中文系。
??? 让我耿耿于怀的是,那第四名女生“曹芙英”,为何一直不见踪影?闲来翻阅《北京大学中文系系友名录》,突然发现,1934级有一“曹美英”。对了,肯定是形近而讹。记得清华大学教授、历史学家何兆武先生的夫人就叫曹美英,莫非就是她?果然,在何兆武《有关张荫麟及其他》(《万象》2006年9月)中,我读到以下文字:
??? 一九三四年,北京大学录取的新生之中,中文系有三名女生,她们是:张充和、容婉和曹美英。三人友情甚笃。一九三七年抗战军兴,三人均辗转至西南后方的昆明和重庆,始终未断联系。
找到校方公告,可证其“有”;未见记录的,不等于就是“无”。因为,人家可能是补录,可能是插班,可能是转学,还可能是误记年级-??? ---念及此,重新翻查,终于在1935年北大文学院录取名单里,找到容婉的名字(《北京大学史料》第二卷上册582页)。
经过一番考证,终于将仰慕已久的书家,变成了自己的“系友”,很开心。你看,人证、物证都在,我可以放心大胆地求字去了。于是,斗胆给孙康宜教授写信,请她转达我的愿望。
??? 接下来的故事,就该由孙教授讲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