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严家炎,曾任北大中文系主任(1984—1989),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二、三届语言文学学科评议员(1985—1997),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1990—2002),北京市文艺界联合会副主席(1988—2003)。2005年1月被聘为北京大学哲学社会科学资深教授。严家炎先生1957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师从杨晦先生。
此文为严家炎先生为“杨晦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会”写就的纪念文稿。
读杨晦先生的话剧创作
今年是我们尊敬的前辈作家杨晦教授诞辰120周年。
杨晦先生是我的恩师。他在北大的贡献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当了三十年的中文系主任,教了三十年书,培养了众多人才,这方面的贡献极大。他尽力把各种运动的干扰和影响降低到最低限度,付出了极大的辛劳,有时还要挨上面批判。
他在文学上的贡献是创作了多部戏剧作品,确切点说是多种话剧作品,目前能找到的,有十种左右话剧剧本,有多幕剧,也有独幕剧。它们风格各异,有喜剧,有的颇有诗意,更有震撼读者和观众的大悲剧。
1923年,杨晦先生在《晨报》副刊上首先发表了四幕剧本《来客》。剧本写大学生刘春江暑假里从北京回到家乡的农村,他带了一个名叫穆霞影的非常单纯的女同学,女同学是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也从来没有去过农村。刘春江带她回来是让她看看农村。两个人已很有感情。刘春江自己是结了婚,有妻子的人。他的妻子看到刘春江和女同学非常亲近,几天下来就难以忍受,便跳了井;救起来以后也仍是不想活。女同学也感受到自己与刘春江的接近,影响了别人的家庭生活,不好意思在刘家继续住下去,想独自返回北京,路上却遇到了雷雨,遭雷电击打致死。这是个四幕的爱情悲剧。相信像这样的爱情伦理引起的悲剧,不仅发生在当时那样的社会形态下,当今也没有绝迹,所以这个爱情悲剧也是值得今人深思的。
写得更成功的是两个五幕剧,《楚灵王》与《谁的罪》。前者为历史剧,后者为社会剧,都很有深度。
楚灵王名虔,是个极其凶狠残暴的大野心家大阴谋家。他不但已经吞并了小国陈国,还想消灭另一个邻国蔡国。他邀请蔡侯般到楚国来,说是要与他会谈,但根本没有谈,当天就把他杀了;后来还逮捕到蔡侯的儿子有,说是正好杀了可用来做楚国祭神的牺牲。就是这样一个楚灵王,最后终于遭人唾弃,连楚国的军队都起来造反。军队里就流传着这样的歌谣:
楚王啊,你快醒醒罢,
你已经是欲归无家。
蔡公[1]已经占了郢都,
太子啊,已经被诛。
我王的杀人如麻啊——痛快!
我王的太子被杀啊——活该!
我王的前路己绝,
我们就从此告别。
楚虔后来只好被迫上吊自杀。他在亲信申亥家里“解下腰带,自缢而死”。申亥回来,强追两个女儿为楚灵王殉葬。正像蔡侯般的侍从归生的公子朝吴最后说的那样:“楚虔!楚虔!你这魔王也有今日!”
随后是蔡公弃疾代楚虔为王,即楚平王。他说:“陈、蔡之亡,我早就不以逆虔的横暴为然,只要我一接王位,一定要使陈、蔡复国,不过陈国的公孙吴尚在,至于蔡国的世子有不已经被逆虔给祭神用了么?”朝吴说:“世子有也生有一子,名叫庐的,尚在民间收养着呢。”蔡公弃疾答道:“那就好了,将来就由你辅公孙庐治蔡,夏齧辅公孙吴治陈,那是最恰当的了。”
这些情节及对话都写得相当深刻,令人不寒而栗,过目难忘。
另一部写得很震撼人心的五幕话剧《谁的罪》是一部家庭悲剧。剧中的主要人物是一个黄姓女青年,结婚才一年多,在外读书的丈夫却再三劝她千万不要到自己家里去住,不要轻易跟婆婆、嫂嫂相处。尤其奇怪的是,丈夫竟是流着眼泪跟她讲这些话的,劝她“先在你娘家住上半年,等我放假回来,那时再想法,就许能保住你的命了。”甚至说:“你若是不信我的话,你挨打受骂、吃苦遭罪是不用说,恐怕你也就活不成了!我们也就永无见面之日了!”
黄姓女青年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不肯到婆家去住的。
可是婆家接二连三来催,过不长的时间就会有一大包衣服让她做,而且一骂起来就总是骂她这个新媳妇是“穷骨头”,总是恶狠狠地说“要她的命”。
尽管有种种风言风语,娘家人还是劝黄氏到婆家去住。
这次黄氏一到婆家,立即就遭婆婆打。长媳褚氏不但不劝止,反而按住黄氏手脚,让婆婆金氏重打、毒打,而且挑拨婆婆对黄氏要往死里打。当晚她还让婆婆买了毒药将黄氏毒死。
金家死讯报出,黄氏宗族一门大惊,要求验尸偿命。由村正调解,金家应允停放三“七”,放焰口,办“七”事,和尚道土念经,由婆婆跪灵牌,打顶头幡,随后还要唱一台戏。金家最初答应了,但执行过程中由于钱姓姑爷半途教唆而又反悔。双方终于打起了官司。金家婆媳谎称黄氏是“自己病死”的,而据黄家送来者回忆,当时他转身返回就听到黄氏挨打号哭的声音,亲属更看到了黄氏遗体上浑身青紫破肿的伤痕。金悲世作为才二十岁的青年,既痛惜爱妻无辜遭害,又憎恨母嫂的残暴酷虐,终于撞死公案之前,留下众人一片哭声。他可以说实现了知行合一,与爱妻黄氏永恒的结合——在阴间。
杨晦先生的有些作品,是专为同情弱者而写的,也相当感人。像独幕剧《庆满月》,反映秦家续娶的夫人老来得子,满月要连着办三天。但老人与前妻生下的两个儿子和媳妇竟然暗中掐死了这个婴儿;所以有“闪光”,有“哭声”,有“群狗的乱叫”。私塾的柳先生就说:“不好,这就是那夜猫子的哭声。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老刘头则声言:“也许那淹死鬼要在今个捉替身吧……”最后,秦家续娶的夫人从远处发来声音:“啊!我的小宝贝,你好可怜哟!……你还没见过太阳呢!……你跟妈妈葬在一起吧!……你不要离开妈妈,他们要谋杀你。……你突然地被人给掐死了……”她怀里紧搂着一个已死的婴儿,不时地亲吻,不时地抚弄……随后抱着死婴投河自尽。全剧以喜庆开始而以悲剧告终。
以上两出都是家庭悲剧,一长一短,都将人性的卑劣、残酷刻画得淋漓尽致,足可见杨晦先生的功力之深。
又一篇独幕剧以《老树的荫凉下面》为题。场面是“北方乡村的古庙旁”,时间是“夏末的傍晚”,几个村民在闲谈。写一个“卖饽饽的老佟头背着饽饽箱子”,等着孩子或大人来买饽饽,赚一点极有限的钱,过着极艰苦的日子。但这一天只碰到几个聊天的人,没想到连一点生意都没有做成,只好懊丧地回家了。家里的老妻还在等着他。

杨晦先生《曹禺论》手稿
杨晦先生的作品,总是站在贫苦人的立场上,为贫苦百姓说话。他在抗日战争后期写的《曹禺论》,就从中国社会实际出发,深入论析曹禺的六个剧作,高度肯定原作的艺术成就,也提出了若干重要的修改意见,供剧作家本人思考,或可形成很有益处的学术讨论。
注:[1] 这里的蔡公是一位被封在蔡地的楚公子,也就是不久以后接楚国王位的楚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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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蔡子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