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7日下午,北京大学·大学堂顶尖学者讲学计划之“文学可以思想”王德威系列讲座第二讲在人文学苑1号楼B103会议室举行。主讲人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 Edward C.Henderson 讲座教授、北京大学客座讲席教授、美国国家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台湾“中研院”院士王德威作了题为“‘士,可以兴’:从闻一多到陈世骧”的讲座。“文学可以思想”系列讲座由北京大学主办,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北京大学国际合作部承办。第二次讲座由北京大学中文系博雅特聘教授吴晓东主持。

讲座海报
王德威以《论语·阳货》“《诗》可以兴”与王夫之“能兴即谓之豪杰”的论述为起点,结合毛泽东与柳亚子“诗人兴会更无前”的唱和诗句,点明本讲核心:探讨“兴”这一传统诗学概念在现代中国的流变与重构。从词源学的角度来看,“兴”起源于祭祀欢舞与占卜休咎中的情绪波动,后在《论语》《周礼》中被确立为文学甚至文明、创造的起点。孔子将“兴”置于“观、群、怨”之先,正凸显其作为情感启动与精神感发的核心地位。基于此一特质,王德威进一步借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的观点指出,中国传统诗学并未发展出西方那种复杂的修辞分类体系,而是形成一套“情感的分类”,以系统化的“景”与“境”与之对应——其中“兴”的关键功能并非被动地“指代”情感,而是主动地“激发”情感。这一根本差异,使“兴”得以在西方主流的“再现”与“模仿”理论之外,开辟出另一条理解文学与主体关系的独特路径。
为勾勒“兴”在现代语境中的复杂光谱,王德威简要梳理了六位民国学者文人对“兴”的多元诠释。他从梁启超的“诗界革命”谈起,指出梁氏强调“革命者当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试图以诗体改造推动精神革新。随后,胡适提出“诗国革命”,主张“作诗如作文”,将诗歌从古典格律中解放出来,赋予其现代性使命。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提出“偾兴”之力,强调诗具有“一旦偾兴,万有同坏”的磅礴力量。周作人以抒情为诗的本分,认为“兴”在写法中最有意思,将其与当时已经流行的新名词“象征”联锁。顾颉刚从民间歌谣中发现了“起兴”手法的运用,将“兴”的适用范围扩大到人类学的考察上。朱自清则强调“兴”与“联想”的关联,并指出《毛传》所明言的“兴”实质是“比”的一种,只是涵义更为深广。王德威提醒听众,这些看似“见仁见智”的诠释差异,实则“指向现代知识主体面临传统诗学时的焦虑甚至扭曲的可能”。

王德威演讲
随后,王德威进一步聚焦于五位对“兴”有独到发明的学者,揭示其理论路径之间的张力与对话。梁宗岱将“兴”与法国象征主义的“纯诗”理念相联结,追求“藉有形寓无形,藉刹那抓住永恒”的灵境,其“契合”之道指向一种超越尘世的内敛审美境界。闻一多则走向其反面,借助西方人类学与心理学理论,将“兴”阐释为社会禁忌下的“谐声廋语”,在《诗经的性欲观》《说鱼》中揭示其作为曲折表意语言的艺术,近乎李欧·史特劳斯(Leo Strauss)所论的“隐微写作”(Esoteric Interpretation)。
继而,王德威将视角转向“兴”的伦理维度。马一浮在抗战烽火中坚守儒家道统,强调“天下虽干戈,吾心仍礼乐”,认为“兴”是“如迷忽觉,如梦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苏”的心灵觉醒,是乱世中持守“六艺”之心的圣贤功夫。与其形成对话的是离经叛道的胡兰成。胡兰成则认为“兴”如数学中的“〇”生“一”,无因无由,清洁而喜气,并将此概念从诗学扩展至革命论述,提出“惟中国的革命是兴”。王德威指出,胡兰成“化惊险为惊艳”“千劫如花”等表述,兼具浪漫与危险的双重性,其“亲极无爱”的人情观与历史观,更构成对现代情感结构的深刻挑战。
在梳理了民国时期的多元论述后,王德威引入海外学者陈世骧的《原兴:兼论中国文学特质》作为重要参照。他指出,陈世骧从甲骨文溯源,将“兴”还原为初民合举物旋游时所发出的声音,是歌舞乐一体的“诗”的原始。陈世骧强调“兴”是中国文学抒情特质的本源,其价值在于“新鲜世界”中情感与韵律的自然流露,并批评后世因执着于“美刺”寓意而导致“兴义销亡”。王德威认为,陈世骧的“原兴”论,是将“兴”从传统经学诠释的重负中解放出来的一次重要努力,也为理解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奠定了理论基础。

讲座现场
在讲座的后半部分,王德威将视野延伸至1950年代以后,以三个具体的例证展现了“兴”在不同政治与个体境遇中的复杂命运。1958年毛泽东的《诗词十九首》在人民出版社出版,成为当时最为畅销的书籍之一,同年“新民歌运动”在全国如火如荼地铺展。在此,“兴”不再囿于古典诗学的抒情技法,而是转化为历史情绪与政治愿景的交汇点,成为大众动员与时代抒情的修辞载体。陈寅恪因一颗红豆感发兴寄,开启了与钱谦益、柳如是长达二十年的精神对话。王德威指出,这不仅是对余英时“暗码系统”的简单印证,更是“兴”作为一种诗学方法与学术实践的延伸:它通过“引譬连类”,将私人感怀与历史考据融为一体,召唤出一种超越实证逻辑的、在“隐”与“显”的脉络中往复的知识伦理。而聂绀弩则在《散宜生诗》中,以旧体诗形式书写日常经验,《搓草绳》《削土豆伤手》等诗作在诙谐自嘲的表层之下,暗涌着未被磨灭的赤子之心。王德威称之为“兴的当代变形”,是知识分子在特殊环境中仍保持“能兴”之力的体现。
最后,王德威再次回到王夫之“能兴即谓之豪杰”的命题,向听众发出深沉的叩问:在现代语境中,“豪杰”究竟是何所指?他的追问,将“兴”从诗学概念彻底推向了一个关于现代知识分子安身立命之根本的核心问题。
在提问环节,听众踊跃发言。针对“兴的传统在现代社会是否存在断裂”的疑问,王德威指出,断裂固然存在,但真正的挑战在于我们能否以自身的创造力,在当代语境中重新接续并激活这一传统。对于“能否从中国前现代思想自身脉络理解‘兴’,而非依赖西方理论”的提问,他承认其合理性,并强调自己作为近现代文学学者的关怀在于沟通古今与东西,在“交错的文化”中进行“朝花夕拾”式的工作,以期让古典概念获得新的生机。

吴晓东总结
吴晓东总结指出,王德威的研究不仅在古典语境中重构了“兴”的范畴,更在现代视野下为其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展现了古典诗学现代化的丰富脉络。其关于现代主体与“兴”之创造性联结的卓见,体现了一种“任重道远”的学术责任感,最终建构出一个关于“兴”的整全而深刻的理论视域。讲座在热烈的掌声中落下帷幕。
文字:廖荷映
排版:吴纪阳